常聽人說,冬季應去長白山看雪,凌霜巧奪,以不枉冰封雪谷的天然匠心;秋季應踏古尋長安,落葉挑染古都的厚重,夜游大唐不夜城,也當品一品那沖天香陣浸透的滿城金甲;夏天是荷花盛放的季節(jié),濟南大明湖畔遺落的皇家意趣,沒來由地想讓人探一探虛實,也使人一仿前人的風雅;只是如今陽春三月,祖國遍地是春天,哪里都是風情,倒也顯得不那么獨特了。
正午小憩過后,有人泡了一壺新茶,區(qū)域間頓時彌漫開來碧螺春的幽香,老有人念叨“小飲碧螺春,還需早摘趁春分”,大家一拍即合,不如就到江南去。
白居易曾在“揚州驛里夢蘇州”,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張繼楓橋夜泊,于客船上聽“姑蘇城外寒山寺”的清鐘,煙雨江南與滾滾黃海相較,實在別有一番情致。旅行的意味著重于過程,這天下午,七分團建小隊如數(shù)踏上往揚州的高鐵,火車一路南開,掠過的窗景從德式高樓漸變?yōu)閺V袤村野,整排齊齊橫列的村屋和蔬菜大棚乍現(xiàn)些許鄉(xiāng)村野趣;打了個盹兒,火車已駛離山東界內(nèi),那些錯落搭建的矮房子鋪在平原上,第一次見才發(fā)芽兒的水稻是青綠色,好不新鮮!橫越一小河,本以為荒蕪的小畔再無人問津,但見幾艘老舊的漁船慢劃于水上,又平添幾分生活味道。人常常在行旅中才覺吾心安在,火車只管南開,過道一如既往地響著“礦泉水、方便面有要的嗎?”、“麻煩把腳稍一稍”的吆喝,車廂盡是打牌、閑聊的細語,我只管橫仰在椅背上,不思量城市里種種喧囂雜事,只偷得浮生半日閑。
再一睜眼,已是傍晚時分,大家落地揚州,腳步都輕盈起來了。循著揚州東站一路向西,聽導游介紹起這座城市——
“自隋煬帝開鑿京杭大運河,揚州開始出現(xiàn)歷史名城的端倪,揚州的繁盛在安史之亂以后更達到頂峰,成為當時大唐帝國的第一經(jīng)濟都市。唐朝后期,甚至超過洛陽和長安,成為中國最繁榮的城市,當時有一揚二益的說法,揚指的就是揚州,益指的就是成都。作為富貴風流的世界中心,揚州孕育了唐朝最繁華的碼頭——東關古渡。當年,波斯、婆羅門、新羅、高句麗的商人們都在這里上岸,附近的東關大街處處都是商務會所和洗浴中心,只是如今,東關街已經(jīng)演變成揚州旅游的吃飯購物一條街了。乾隆爺六下江南,每次都是沿著京杭大運河南下,每次必到揚州,作為兩淮鹽運的中心,當時社會上最有錢的人是鹽商,因為蘇北沿海灘涂自古以來就是海鹽產(chǎn)地,無數(shù)大鹽商都在揚州買房置地,運河畔的揚州成為中國鹽運中心,這里也成了中國富豪最多的城市?!?/span>
歷史延宕,殘酷的戰(zhàn)亂、洪災和瘟疫,加之在“廢河運、行海運”的歷史變革中,揚州徹底失去了天時地利人和的綜合優(yōu)勢,21世紀再眺望這座城市,多少年的滄桑變故,似乎一本《南柯記》才能概略出它的無奈。導游說揚州是三線城市,我起初還不太相信,作為典型的旅游城市,旅客消費成了這座城市最主要的經(jīng)濟動力,聞說一碗正宗的揚州炒飯要賣到298元,一只三丁包子要賣到88元,大家直呼天價。倒是提起揚州的三把刀——理發(fā)刀、廚刀、修腳刀,能成為金字招牌,百年來濃縮了多少本土手藝人的篳路藍縷,這才讓聽眾深感地氣十足。
只可惜,揚州的夜在晚上八九點已經(jīng)趨于平靜了,路邊不太張揚的霓虹,讓我看到這座城市歷經(jīng)姹紫嫣紅開遍,只付與斷井殘垣的包容。我們不曾一探東關街的究竟,晚餐桌上實在不美味的偽獅子頭和微蝦炒飯,竟讓人不免發(fā)出想念食堂飯菜的感嘆!遺憾也是一種美學吧。
晚餐畢后,一行人緩緩走回旅館,薄霧朦朧,斜飄著些微微細雨,沒見過這樣平和的晚上十點半?!叭痔煜旅髟乱?,二分無賴是揚州”,無賴二字,是嗔怪、也是偏寵,這揚州,貫飲長江水,幾百年來鐘鳴鼎食到神傷黯淡,沉淀出一些不爭的慵懶,暗射出一些要爭的精明,才顯得尤為珍貴。
“瘦西湖以‘瘦’為特征,湖面時寬時窄,兩岸林木扶疏,園林建筑古樸多姿。園區(qū)內(nèi)橋很多,各有姿態(tài)。五亭橋上的風亭極具南方特色,滿月之夜,十五個橋洞中每個都含著一個月亮,而二十四橋卻沿展出長虹臥波的美景”。
“瘦西湖是水游諸園的通道。建筑物類皆一二層,在平面的處理上是曲折多變,如此不但增加了空間感,而且又與低平水面互相呼應,更突出了白塔、五亭橋,遙遠地又以平山堂、觀音山作“借景”。白塔在形式上與北海相仿佛,然比例秀勻,玉立亭亭,晴云臨水,有別于北海白塔的厚重工穩(wěn)。從釣魚臺兩圓拱門遠眺,白塔與五亭橋正分別逗入兩園門中,構成了極空靈的一幅畫圖。瘦西湖四周無高山,僅其西北有平山堂與觀音山,亦非峻拔凌云,唯略具山勢而已,因此過去皆沿湖筑園,從湖面遠遠望去,柳色掩映,仿佛一幅仙山樓閣,憑闌處處成圖了?!?/span>
后現(xiàn)代的揚州,二十四橋仍在,卻早不是冷月無聲的凄慟,橋色與船色用紅點綴,勾檐調(diào)以黃色,本身就是明艷、華貴,好像有意把姜夔式的哀傷扼殺在搖籃里。做一回揚州人,過一夜慢生活,在輕工業(yè)的妝點下,瘦西湖傳達了旅游經(jīng)濟的熱情,也難讓人忘記東方橋畔的溫和,導游總說,這里次次來,次次新,沒什么值得留戀的;綠水繞城郭,這風景我覺得相似,但歷史的厚重使它遠不止于此,所以要讀懂瘦西湖,不該只來一次。
一落地蘇州,我們首先驅(qū)向寒山寺。比起揚州把古典園林和現(xiàn)代住宅結合得毫無違和,我倒覺得蘇州多了一些如實如虛的碰撞感——且看這幅游船圖,不仔細盯著讓人還以為置身于慶歷四年的某個下午,穿過弄堂和幾個鄰居熟識打個招呼,吳儂腔調(diào)的一聲“阿哥,載我坐船去”仿佛在耳邊活現(xiàn);半遮面茶館堂前人來往,我聽著里頭瓢碗碰撞的清脆聲,兩個秀才辯一辯門口那排“楓橋夜泊”到底誰寫得頗具韻味;從中原來的客商問老板討一碗虎丘茶。但其實放大看,蘇州這座經(jīng)濟龍頭城市的現(xiàn)代感再遮掩不住了,那些紅瓦住宅區(qū)墻上掛著的空調(diào)外機、三兩個塔吊平地拔起,反倒讓人有些不忍遠眺的疏離感。
但也唯有蘇州,能把江南志趣淋漓到極點——晴著天時,活一幅《姑蘇繁榮圖》;但凡天空蒙著些陰,便如臨“沾衣欲濕杏花雨”的林間,四月芳菲胡亂開,定睛遠眺,亂花中好似躺著個人影,走近一看,原來是唐庵主正酒醉入眠。
到訪寒山寺的文人爭相書一首《楓橋夜泊》
到訪寒山寺的文人爭相書一首《楓橋夜泊》
蘇州之所以婉轉(zhuǎn)妖嬈,多半是和大量的江南文學有關。西北涼州孤冷蕭條,尚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來調(diào)味,于黃土風沙中窺見一點情思,或遠征、或流放的路途因為文學點綴處處生情,使人不至于絕望。而蘇州靠水,水養(yǎng)萬物,這里本身就是多情的宗源。
且看圖中“寒山寺”三個字筆鋒不同,其實源于一段野史——“據(jù)說才子文征明一字千金,當時寺里請他寫寺名,他寫到二個字的時候,寺內(nèi)小沙彌向方丈報告說庫房里只有二千里銀子了,可能說話的聲音大了些,被文征明聽到了,于是不再寫第三個字。而“寺”字則是由浙江東湖名士陶浚宣所寫,他主動向寺里提出,免費為寺里寫字,于是才有了今天我們看到的“寒山寺”三個字?!?/span>
自《楓橋夜泊》問世,歷代文人墨客為寒山寺刻石刻碑者不乏其人。游歷寺中,幾百篇不同字體、不同風格的書法橫列墻上,狂放如草書,奔流如行楷,來往寒山寺的文人墨客定要寫洋洋灑灑地寫上一篇,有飄若浮云,仿王羲之之神韻;有骨力勁峭,擬歐陽詢之形逸;有筆構舒朗,摹瘦金體之纖鋒,種種佳作各入人眼,不是定要比個輸贏,而是歸在一處,論為“風雅”。
“大雄寶殿、羅漢堂、寒拾殿、鐘樓、藏經(jīng)樓幾座主樓構成寒山寺內(nèi)格局。大雄寶殿殿內(nèi),安奉釋迎牟尼佛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神態(tài)安詳。兩側靠墻供奉著明代成化年間鑄造的十八尊精鐵鎏金羅漢像,乃由佛教圣地五臺山移置于此;寒山、拾得二人的塑像立于寒拾殿中,相傳寒山、拾得是文殊、普賢兩位菩薩轉(zhuǎn)世,后來又被皇帝敕封為和合二仙,是祥和吉慶的象征;佛家圣地,正院中央供奉了幾座香爐,此香爐匯聚了眾生百相的禪愿福祉和虔誠愿力,真正具有保家庭和睦的吉祥寓意;亦有來訪者排隊撞鐘三下,以祈求福祿壽俱全,不可貪多?!?/span>
晚上七點,大家陸續(xù)登上游船,雨下得有些急了,江南的景致反而愈勝。蘇州碼頭的深灰色檐頂不似紅瓦奪目,原來如此!我這才明白,蘇州不曾是都城,凡明黃色與正紅搭配更顯雍容,北京故宮如此,長安鐘鼓樓如此,開封翰園碑林亦是如此,而蘇州灰檐搭華燈,是彰顯長江名城的富饒,又是巧避與都城爭艷的低調(diào)。江河不湍,風只是乍起,江水便皺了。我于馬背上見過呼倫貝爾的野草,非風起不見野性與筋骨;于大唐不夜城見過滿樹的火舞銀花,非燈影浮動不顯春風得意;于江城輪渡上橫越城市的這那兩端,非帆動濤駭不聞碼頭古渡的生息,唯蘇州不同,動靜相宜,靜看已是一幅畫卷。
節(jié)目單寫著在游船上聆聽蘇州姑娘動聽的評彈表演,為了這一小曲,客廂上擠滿了游人,我坐在后排抻著頭側耳聽。只可惜夜晚七點半,想是姑娘還沒進晚餐,吳儂軟語變成了低聲細語,只聽得不間斷傳來的小絲哼哼;船家講一些老生常談的雜文野史,突然把整條船的燈都關了,想營造些神秘感,我早看透了那點小心思,不就是為了省點電嗎。講完面無波瀾地討個賞,開始帶起貨來。
無趣。
早茶
晨起,飲了一碗蝦仁兒小餛飩和桂花赤豆粥,小餛飩的清湯上漂著點油花,不搶了內(nèi)餡兒的鮮,用后槽牙咬斷包裹在其中的蝦仁,著實有些粗魯了點,內(nèi)餡彈滑,哪怕臼齒也能輕輕咬斷,這鮮香味在清湯中突出的驚艷;用舌尖兒先品赤豆粥,桂花味搶占先機,紅豆煮的黏糯,一口清新的甜!只是小圓子量大又過分軟爛,如此,要使美味不盈不溢,還得在克兩上握住饕客的心。
留園
上午九點,我們來到四大名園之一-----留園,在蘇州醒來,不淌一趟雨不算來過。
嘉慶年初,劉恕買下自明萬歷年間就被徐泰時荒廢的東園,再做翻修,因為主人姓劉,所以老百姓都叫它“劉家花園”,劉家花園”的“劉”與“留園”的“留”諧音,這是園林易主常用的一種改名方法,以期長留,是中國人的美好期許。
“作為私家園林,占地30畝,集住宅、祠堂、家庵、園林于一身,走在留園中,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景致總是堆疊的那么巧妙。造園者很好的運用了大小、曲直、明暗、高低、收放等手法,將景物搞成多層空間,層層錯落,相互借用,以小見大。游覽者無論站在哪個點上,眼前總是一幅完美的圖畫。每一個建筑物在其景區(qū)都有著自己鮮明的個性,從全局來看,沒有絲毫零亂之感,給人一個連續(xù)、整體的概念?!?/span>
內(nèi)殿
古代有女子不出閨閣之說,故內(nèi)殿設鴛鴦廳,有男主人待客與女主人內(nèi)侍之分,格局以雍容華貴和樸素雅致為別。華麗的里子是大宅門的腔調(diào),一塊匾、一個吊頂燈籠、一面通廊雕花都是考究,《紅樓夢》寫賈府之氣派,從來用的不是直白的“富”、“貴”字眼,榮國府賈政之屋,作的是“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寫地下陳設,端的是一個“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lián),乃烏木聯(lián)牌,鑲著鏨銀的字跡”。于細微處見真著,王府豪邸不嚴而威,不凌自厲,靠的從來都是這些讓拜訪者哽在喉嚨的難擇精匠之感。非幾代富貴滋養(yǎng)不能養(yǎng)出來的品味,單單暴發(fā)戶是臨摹不到精髓的。留園內(nèi)這樣的廳堂幾十座,各處以其主人和用途有異再做不同,只是走馬觀花一遍,便以為能吃透其中精妙,實在草率。
留園窺景
連廊一隅
留園不至宏偉,卻有巧思。每一個鏤空雕花窗都形狀各異,縱向遠望,能以景窺景,絕不是單一處景致孤零零立在那的,它強調(diào)縱深感,以小見大,一生萬物。單看這幅圖,五行中“水、木、土”已齊了三個。導游給了我們?nèi)昼娮孕杏^賞,我沒停腳步,才發(fā)現(xiàn)只轉(zhuǎn)了東南一隅,想一想古代深府大小姐,每天只閑逛便可夠打發(fā)一上午的了,亭臺樓榭、假山石林、廊檐畫壁,真是想宅也宅不得。難怪留園得歷史青名,任誰的心里,都擬建了一座這樣的花園吧。
同里古鎮(zhèn)——退思園
我偶然拍下這張照片——退思園堂前半掩的窗,迎的是宅子前半敞的門,一枝紅杏出墻來,許是也看見春了。那些現(xiàn)代的、復古的建筑鑲嵌在這座城市里,我與它們只是萍水相逢、初見輒止,才尤覺情思可貴。誰都知道,那些石與土風化了幾千年,所有斑駁掉落的墻皮,只是一些隱沒在小城風雨里微不足道的人事變遷,痛苦、嬉鬧與愛恨情仇明明當年在這個宅子里輪番上演,三寸金蓮的鞋和黛綠色的旗袍明明是當年一水兒的大戶人家小姐最尋常之物,如今只躺在玻璃櫥窗里供我們來賞。那些封建的、纏綿的生死離別,在這個多情的城市里早被數(shù)不清的大雨沖刷不見了,遺留下來的只是歷史的大輪廓,有一天,我們也只是歷史罷了。
退思退思,儒家入世、道家出世、佛家遁世,這名字原來大有深意。
七里山塘
離別在七里山塘。
春風七里,段段悠長。
明末清初,石頭記有載“那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比碎g至風流,唯王侯貴胄堪享。
七十年前,姑蘇運河碼頭,勞工撐蒿來去,搬運米、面、鹽袋以貼家用;閑時婦人在河邊浣衣,偷偷蹭一曲巷尾雜貨店話匣子里放著的《天涯歌女》。
二十一世紀,山塘街笙歌燕舞,人人都能來體感幸福。
偶遇巷道深處,我見好幾戶木門前還停著老式自行車,油紙糊的窗子上倒映著油鹽茶醋的瓶瓶罐罐,搖椅擱置在平房頂上,路燈映著的還有幾盆花花草草的影子——這里鬧中取靜,不乏“桂花深處品吳歌”的纖柔。
只是平鋪直敘實在敷衍,要我和這風情作別,非得撂一句吳儂軟語——
阿哥(ā gòu)、阿姐(ā jià),再會(zē wè)。
21世紀20年代七里山塘
20世紀60年代七里山塘
畫說七里山塘